一幅海怪地图,成为世界的缩影

2018-05-07 11:06:17    来源:解放日报

摘要:海怪占据着地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盛文强

  今天,我们为什么要了解海怪?为什么要研究那些海底的生物?

  海怪,事关神话、考古、民俗等诸多领域,比如,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创作中海怪形象和传说的主要来源,就蕴含着启蒙艺术新纪元的神秘力量。勾勒出海怪的主要脉络,辅以历代文献史料,便能钩沉海怪的历史轨迹,辨明其身份,考证其身世,观其流变及风俗,以及由此衍化出的文化心理。

一幅海怪地图,成为世界的缩影_地图文化_勘测联合网

  对于生活在陆地上的我们,世界还有许多秘密并未对我们打开。数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都在想象那些巨型乌贼以及其他惊世骇俗的深海生物的存在,因此我们也会一直沉迷于探寻这些动物是否真实存在。而《海怪:欧洲古〈海图〉异兽图考》一书为我们带来一场绝妙之旅,它也是那些对地图、海怪与神话的狂热者的理想指导书。

  地图学家的野心

  在十六世纪的欧洲,在去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航船上,一名水手在摇晃的船头打开一张航海图,不由得紧缩双眉,船头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臭名远扬的海域,这里漩涡涌动,海怪密布,那些凛冽翕张的海中怪兽喷吐着火焰,还有的亮出了白光闪烁的獠牙,这使他不得不悬着心,小心翼翼地穿过死亡之海。

  地图上出现海怪,并非绘图者闲极无聊。乔纳森·斯威夫特认为,“地理学家们用野蛮的图案来填充其空白区域”,这些怪物在地图上充当着警示牌的作用,那些锯齿獠牙似乎在对水手们说:“当心,此处难以通行。”除了警示意义之外,这是当时的博物学所能抵达的极致,海中的猛兽乍看陌生,细看则不乏鲸鱼、海豹、海象、章鱼等实有动物的影子。当时人们还难以抵达海洋动物的近处,只能远远观望,海上风浪波涛变幻,庞然大物在水中忽隐忽现,仅凭一鳞半爪的方寸之形,就推演出全身,难免谬以千里。在水手们的口头传闻当中,海怪也在发生剧烈的形变,陆地上的猛兽,神话中的凶兽,都成为塑造海怪的灵感来源。拼贴而成的不明生物,略接近于中国古书《山海经》里的怪兽,东西方的奇幻动物有了奇异的对称。古老的鳞片,血舌,犄角,爪牙,毛皮,这些元素都已撕裂,期待着进入新的组合。

  直到奥劳斯·马格努斯的出现,才将这些海怪传闻加以整理,并以图像的形式在纸面上获得了形体。劳斯·马格努斯生于瑞典,他是一名神甫,同时也是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他对前人所作的地图不满意,想要绘制更加精确的地图,光绘制的过程就耗去了十二年的时光。毕其一生,他都在为这幅地图费尽心思。作为一名业余的地图学家,他的坚持或许来自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追忆,这里是他的故乡,而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多少都带有一些百科全书式的热忱,马格努斯也不例外,筑造恢宏的体系需要穷尽一生精力。

  1539年,马格努斯的《海图》正式刊行。这幅地图的宽度近一点五米,由九个版画模块拼接而成,之所以采用如此大的尺寸,是因为他想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细节尽数呈现出来,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可以看到无数彩色版画的图案,动植物、人,以及马车和航船,不厌其烦的描绘,所传达的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幅地图的承载能力,这能看出马格努斯的野心——外部世界的丰富,正是他想要捕捉的,他在制图方面的才华也大放光彩,每个细微的局部都成了相对独立的场域,图案的频繁出现,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世界的缩影,从中可照见世上的全部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在《海图》的西部,海怪张牙舞爪,足以使人们忽略地图东部的土地,长久凝视着这片妖气四溢的海域,仿佛瞬间被摄入了这片折叠的空间,这是视觉的魔力。

  想象中的海怪

  对神秘动物的不倦研究与书写,以系统的方式来培植对神秘动物的想象,是神秘博物学的题中之义。经科学理性的祛魅,神秘动物已然凋零殆尽,然而,人类认识外部世界的冲动是值得珍视的,海怪的艺术形象,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作为文化意义上的海怪,早已获得了长久的生命。

  那正是海中大物横行的年代,巨鲸在海中露出脊背,搁浅在海滨的鲸也向人们展示着伟岸的身躯,大王乌贼露出强有力的腕足,在海面上摇摆,被误认作是大海蛇,嗜血的鲨鱼也给水手们带来噩梦般的个体经验。鲸的庞大身躯是最为直观的海怪形象,马格努斯注意到,鲸是哺乳动物,甚至在《海图》中描绘了幼鲸吃奶的景象,这种认知是极为准确的,但鲸的外形却又离题万里——看上去更像犀牛之类的陆地怪兽,有着坚实的铠甲,还有两只锋利的前爪,头顶的气孔中喷出两股水柱,水柱升到一定高度后,就朝前折落,在空中画出一道水的拱门,水正源源不断地从鲸的头顶涌出来,俨然是身体的一部分,喷水的动作仿佛永远不会止歇。

  在《海图》中,鲸有很多变体,海中巨蟒利维坦总是喜欢绑架船只,它在地图上出现时,正用全身之力缠绕住一艘海船,海船面临崩塌的危险,船上的水手正奔逃着避开它的血盆大口。利维坦的身长也是来自对鲸的观察,最大的蓝鲸身长可达三十米,也只有广阔的海洋和丰富的鱼虾才能养活这样的巨兽。岛鲸的身体更是一个谜,很少有人看到过它的真面目,因为它太大,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海岛,附着在它身上的藤壶和牡蛎使它的外观接近于石质,有水手在岛上泊船,贸然走上海岛,生火做饭。火燃起时,岛鲸感到灼痛,沉入海中,水手们因此丧生海底。制造涡流的怪物普里斯特则如参天巨塔,身似马,头似龙,从高处喷水滂沱,致使船舶沉没,显然,头顶喷水的特征也暴露了它的身份,这也是鲸的一种。鸮面鲸的脸像猫头鹰,阴森而又诡异,它把头扭过来,面部朝向观众,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除此以外,还有一批海怪是以陆地动物为原型的,吞噬巨型龙虾的海犀牛,是仿照了犀牛的形态,就连头上的独角也与犀牛相似,所不同者,该兽的下半身是鱼尾,这种不协调的比例充满奇趣。海猪更像是一头野猪的变形,有獠牙向上,身上还有几只眼睛,身后也是鱼尾,脚趾之间还有连蹼,或许是考虑到划水的需要,这种想象又是合乎逻辑的,可以窥见作者有心创立一个自洽的系统,使之自圆其说。在一处平静的海面,海牛露出了头,这是一头黄牛的形状,它的下半身浸泡在水中,不知道是不是鱼尾,这种缺省的效果,似乎更胜过了直露——在看不见的海水之下,这头怪兽正在用不为人知的推进系统缓缓前行,除了头部,它的形状至今仍是个谜。

  这些海中怪兽预示着海上行旅的艰辛与困顿,不知在什么年代,它们就已经在海上横行了,它们和海一样古老,水手们的噩梦还在继续,古老的恐惧如影随形。

  纸上的繁衍

  在《海图》的文字标注上,马格努斯曾许诺要做一部书,用来阐发《海图》中各类图案的深意,著书的过程又用去了十六年,这就是《北方民族简史》。在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中,北欧各民族的历史文化无所不包,可以想见,在他的内心深处,《海图》是一个立体的折叠空间,其中隐藏的信息远非一张地图所能传达,恰恰需要耐心去做卷帙浩繁的案头功业,来为《海图》做注解。

  《北方民族简史》中有专门章节对《海图》中的海怪加以阐释,讲述各式海怪的来龙去脉,在狰狞的海怪图像背后,又有了相应的文本支撑,马格努斯的海怪能够传世,文字注解的功劳不容小觑。与《海图》稍有区别的是,《北方民族简史》化整为零,海怪的形象改为单幅的黑白版画,挨个出现在书页之间,海怪们都有了名字和来历。

  《海图》刊行之后,翻刻和仿制不断,毕竟这是一份空前准确的北欧地图,出版商安东尼奥·拉弗雷利在1572年刊行了尺寸更小的版本,用起来也更加方便。欧洲后来的博物志版画或手绘稿中的海怪,都从《海图》中受到启发,或直接挪用,或加以发挥,最终繁衍为枝叶葳蕤的海怪家族。不久,由《海图》又催生出新的图像,德国学者塞巴斯丁·缪思特的彩色版画《海陆怪物》几乎照搬了马格努斯的海怪形象。来自佛兰芒的地图学家亚伯拉罕·奥特柳斯作《冰岛地图》,也从马格努斯的《海图》中寻到了灵感,许多海怪原样搬运过来。可以说,这三张图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为耀眼的海怪图了。只需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它们有着相似的基因,而马格努斯就是引发海怪大爆炸的“第一推动”。

  在康拉德·格斯纳的巨著《动物学》中,海怪的图像以更为精细的版画形式摹写下来。当然,格斯纳也有几分狡狯,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对马格努斯的海怪还有一丝怀疑,他一再声称,他的某个海怪形象来自马格努斯的《海图》,即使出现了错误,责任也在于马格努斯,而不在于他本人。荷兰博物学家阿德里安·克楠也在其巨著《鱼鉴》中收入了马格努斯的海怪,并将其纳入了自己的体系之中。

  而在《海怪:欧洲古〈海图〉异兽图考》中,约瑟夫·尼格先生精细地浏览了 《海图》 的制图细节,并且领略了它非同寻常的图像与想象元素。如果你要了解《海图》,读这一本就已足够。

  这些后来者们,同样对未知世界葆有好奇心,孜孜不倦的求知欲,终促成了新物种的纸上繁衍,海怪家族得以开枝散叶。

  欧洲海怪与中国

  与欧洲的地图不同的是,中国的地图上很少出现海怪,目力所及者,仅北宋宣和年间刊刻的《九域守令图》中出现过一匹海马,它的肩头跳跃着火焰,在南中国海面上踏波而行。直到1581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几年后获得万历帝的召见,后作《坤舆万国全图》进献,这幅彩色世界地图让当时的中国人感到很新鲜,地图中绘制海陆动物颇多,海上画有鲸鱼、鲨鱼、海狮等,依稀让我们看到了来自《海图》的古老传统,尤其是那喷水的鲸,与《海图》如出一辙。《坤舆万国全图》上出现的海怪,满足了皇帝对海外世界的猎奇之心,这应算是欧洲海怪首次来到中国。

  随后,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清朝康熙年间来华,其《坤舆图说》载:“海族不可胜穷,自鳞介外,凡陆地走兽,海中多有相似者。鱼族一名把勒亚,身长数十丈,首有二大孔,喷水上出,势若悬河,见海舶则昂首注水舶中,顷刻水满舶沉,遇之者以盛酒钜木甖投掷,连吞数甖,俛首而逝。”此处的把勒亚鱼,也与马格努斯的《海图》有着承续关系,而向鲸扔酒桶,把鲸灌醉,也同样是出现在《海图》中的场景。

  在清代宫廷所藏的绘画作品中还有更多的例证。清宫旧藏《海怪图记》中出现了怪鱼海兽共计三十二种,该本未题作者,似应是康熙朝来华的传教士所作,色彩艳丽的西洋怪鱼和海兽,多数参照了康拉德·格斯纳的《动物学》,其中海犀牛和巨鳐也是源自马格努斯《海图》。另一份清宫旧藏《海错图》是中国古代罕见的海洋动物图集,是清代画家聂璜汇集一生精力之作,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位来自杭州的画家隐然迈进了生物学的门径。聂璜的《海错图》绘制海洋动物三百余种,多数是根据实物写生,但囿于条件,有些动物难以亲见,比如鲸,聂璜将其命名为井鱼,认为这种鱼的头顶有喷水的井。在绘制过程中,聂璜参考了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的《西方答问》,他在《井鱼图》上用小楷写道:“《西方答问》内载:西海内一种大鱼,头有两角而虚其中,喷水入舟,舟几沉,说者曰:此鱼嗜酒嗜油,或抛酒油数桶,则恋之而舍舟也。”与此同时,聂璜还参照了来自西洋的画谱:“今考《西洋怪鱼图》,内有是状,特摹临之,以资辩论。”《西洋怪鱼图》不知是何人所作,似应是明清之际传教士带来的绘本。机缘凑巧,东西方的海怪交流又有了一次秘密对接,可见《海图》的传统是何等强大。

  马格努斯也许不会想到,他的海怪会漂洋过海,来到遥远的中国。有时候,图像比人走得还要远,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不复存在。可见,马格努斯心念所系的,确实是足以令他不朽的事业。

  此后世界日新,那些神秘地带,都已经被探知,每个角落都填满了精准的数据,从手机上打开电子地图,机械和数字构成的扁平世界里,处处都有精准的定位,可以任意缩放布置。海怪占据着地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海怪:欧洲古〈海图〉异兽图考》

  [美]约瑟夫·尼格 著

  江然婷 程方毅 译

  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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